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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帳戶」四個字對我而言,代表了一切莫明所以與不知所云的計算。大凡數字與有關數字的事務,我除了袖手旁觀之外,別無他事可做。對於一個十七歲後數學成績從沒及格過、演算能力退化到只剩二位數加減的中文系畢業生來說,想想似乎也是心安理得的事。我處理銀錢事項的方法就只剩下一種:我只計算看得見的鈔票,有幾張就有多少家當。存摺上的進進出出與兀自繁衍的零碎生息,我從來也弄不清它們之間的關係。

有個朋友說:「嚇,妳怎麼能夠安然無恙地過日子,真是只有天知道。」一次寫稿得了獎,拿回來幾萬塊一張票子,屢屢經過銀行才發現忘了帶在身上,兩個月後才找出來特地趕了一趟三點半。有時整理抽屜翻到一張稿費匯票,已經是天寶舊事,還是高高興興兌出來彷彿發了小小一筆橫財。

進款已經是筆糊塗帳,遑論在這繁華世界裡食衣住行。一如所有宿命式的悲劇人物,我也曾經三番四次地下決心改變這種迷宮一般的處境;我企圖藉著每日帳簿管理我的財務系統。遺憾的是不出一星期我便發現:帳面上的數字仍然只是數字。我依舊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於是你可以知道我的一切開銷都是沒有憑據,沒有紀錄,沒有經歷可以追溯。並不是我無意保存它們以資憑弔;那些發票們很自然地便如三月草原裡綻放的蒲公英,四處飄散在書桌上、抽屜深處、不常開啟的匣子裡,紙卷面上模糊的消費金額靜靜發出幽暗的光澤。

也因此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發票們對過獎;它們的結局千篇一律都進了廚房的垃圾桶,與它們所忠實記錄的日用品殘餘渣滓一起無聲悲哀地躺在袋底,等待我打包了袋口扔出去。我倒不是不想發橫財,只是從來沒想過這等好事會與我有關。再說,連每月收支都搞不清楚,有意義的數字於我已經是迷宮迴路,何況是彼此毫無關聯的亂數號碼。朋友來到家裡看見屋子裡怒放的發票花朵,覺得像是往水裡扔錢般心痛,忍不住拿兩疊回去;下個月告訴我「啥獎都沒有」,我一點也不吃驚。朋友說哎妳不能這樣想,萬一真要是中了頭獎妳豈不是損失大了嗎。我想想,憑空裡掉下來兩百萬,我究竟能怎麼花。買輛車?找不到停車位。買房子?兩百萬連頭期款都搆不上邊。盤算的過程裡覺得荒謬得可以,金錢究竟能有多重要?多大的數目才能算「橫財」?於是我想起了莒哈絲。
   
  莒哈絲出名的吝嗇,買點衣料鈕扣都要在廉價市場殺價﹔情人替她買了不合意的牛肉回來,二話不說丟進垃圾桶,逼著他重買。她自己不只一次地在書裡提到童年的貧困,對物質的戀念,金錢短缺造成的倔強心態。然而她每年夏季在諾曼底海濱付四個月的房租在臨海的旅館賃下一個房間,每天坐在窗邊面對無止盡的海浪、沙灘、旅行的觀光客,鏗鏘敲擊她的打字機,天黑以前喝掉一瓶威士忌。在海邊的黑巖旅館裡,經歷越南與巴黎、情人與婚姻波濤的莒哈絲才真正擁有完全屬於她的房間,真正完全的書寫的自由。

  我能夠有這種完全的,書寫的自由嗎?提著簡單的行李住進無人的渡假地,空曠的旅館大廳,荒寂的白色海灘,假日小販的棚攤空無一物,強烈的陽光下褐黑木板步道橫越沙地,延伸向海浪的前端。這樣的旅館裡也許每天只有一定的時間才供應熱水與餐點,兩天更換一次乾淨的床單。然而我可以擁有一座面對海岸的陽台,鏽蝕的鐵扶欄外只有海水的氣味與海風拍擊岩岸的聲響﹔沒有信,沒有電話,沒有一個人來叩門,沒有言不及義的交談與無法脫身的糾葛。這是完全屬於我的時間與空間。一切情感與是非都靜止在門外﹔除了書裡的文字以及我寫下的文字以外沒有任何言語。日日下樓見不著一個熟識的人,日日一樣的菜色,一樣準時燃起的枝形吊燈,暗下來的天色,不發一語的櫃檯領班。

  這不是生活的任何一種形式﹔這甚至不是生活,不是旅行,也不是假期,這是無法言喻的奢侈。奢侈的書寫的自由。這是花錢買來的絕對寂靜,責任義務律法一概失效。我通過莒哈絲在夜晚,在海濤聲裡,在酒精中顛三倒四的瑣瑣訴說明白了這一點。她晚年的情人罵她:「諾曼底海濱的妓女」,她笑笑寫進書裡。這是連男人都嫉羨的自由。

  於是,一個靜靜的下午我開始尋找失落在各處的統一發票。

(原載於幼獅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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